并介山巨源
——读《世说新语》有感
杨艳伟
纵观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,发现中国古代文人一直都处在一个困境之中:是入世,还是出世?入世,不负平生所学,但政治黑暗,难以出淤泥而不染;出世,“学成文武艺”,本是要“货于帝王家”的,可是一肚子的经世治国的学问与谋略就这样在夕阳、白云、山林中耗费了,如何甘心?所以孔子面对这一困境,开出了药方: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”可是,假如不幸生活在一个无道的乱世,那就要一辈子隐姓埋名于山林之中吗?山巨源(山涛,字巨源)告诉我们,面对无道的乱世,以“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”即好。山巨源的此种智慧,被嵇康在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这样评价:“吾昔读书,得并介之人,或谓无之,今乃信其真有耳。”作为“并介之人”的山巨源,既能在无道的乱世兼济天下,还能保持内心的耿介孤直,即使位列三公,还能随时放弃功名回归故里。
山巨源“入”与“出”的智慧值得我们探讨。
山巨源出身寒门,在重视门第的魏晋南北朝,出身寒门之人想做官比登天还难,所以四十岁前的山巨源除了修身养性,加厚自己学问谋略的底子,还与阮籍、嵇康这样的名士结成了朋友,并成为“竹林七贤”之一,提高了自己的名声,为仕途找到了踏板。山涛凭借声名和裙带关系做了司马氏家族的臣子,也便不足为奇了。山巨源从来不是像嵇康、阮籍那样纯粹的理想主义者,在他们心中“道”优于“势”,他一直都是一个清醒的思想者,他明白自己的社会使命,所以他在做官这件事上的不拘小名节,恰恰是他入世的体现。
踏入仕途的山巨源最被人称道的政绩是选拔贤才和建议时政。在选用官吏时,皆先秉承晋武帝意旨,且亲作评论,时人称之为“山公启事”。他前后选举百官都是选贤用能,只有用陆亮,是司马炎诏命所任用的,与山涛意见不一,山涛争辩而司马炎不听。陆亮不久也因为贪污受贿而被罢免。山巨源确实有识人之能,但这并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,他最厉害的地方,在于他能看清局势,依据晋武帝的喜好选拔人才,竟然没有选拔出一个昏庸无能的官员。他在妥协与坚守之间体现着人生的大智慧。但最让我欣赏的一点是,如此审时度势的山巨源,竟然愿意冒着风险,为是否任用一个陆亮而与晋武帝起争执。山巨源从来没有在官场中丢掉自己的操守,他忠于他的职守,也忠于他做人的准则。在三十八年的官场生涯中,山巨源没有蜕变成一名政客,反而一直保留了他“兼济天下”的初心。
我们便能理解,如此审时度势的山涛,在武帝下诏罢除天下兵役时,他能够冒着风险向武帝进谏不应该废除州郡武备,以免引起天下混乱;我们也便能理解,当有个官吏向他行贿,送给他100斤蚕丝,山涛虽不想要,但又不想和当时的官场风气对着干,只好收下束之高阁。后来送礼的人被抓,追查到山涛时,他把那100斤好丝从阁楼拿下,上面布满灰尘,封印完好如初;后来山涛晚年时,正值杨皇后亲党专政,山涛不愿用杨氏,多次讽谏司马炎。这些做法都“很山巨源”。他不同于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”的屈原、于谦,他不能玉石俱焚、绝尘而去,他也不同于那些奴颜媚骨的佞臣们,他有他们没有的羞耻之心。他一边妥协着,一边坚守着,他明白小节可有亏,大节不可污,改变自己能够改变的,接受自己不能改变的,能发一分光就发一分,不奢求十分,做不了圣人,成不了伟人,唯一能做的是尽最大可能的完成自己,这就是入世的山巨源。
山巨源三十八年的为官生涯中,有多次主动请辞官职的经历。我们不难发现,多次请辞都发生在与皇帝的意见不合、皇帝不能听取意见的时候。尚书令卫瓘为此在晋武帝面前弹劾山涛,但是晋武帝下诏给卫瓘说:“山涛有德操,素为众望所归,而深心退让,十分恳切。故连续下诏,必求改变他的主张,以匡扶朝廷,弥补缺漏。”晋武帝对山涛深信不疑,大概是山涛的“出世之心”吧。山涛位列三公,到了临终前,家财所余不过十间瓦屋,皇帝赏赐的财物多分与族人,一生清减朴素。山涛起初做官,就不完全是为了名与利,到了人生的晚年,更是通透地了解了名利的真相,所以山涛才可以在位极人臣之时,潇洒地离开官场。深入官场,却不沉迷官场;拥有名利,但不占有。在舍与得之间,在出与入之间,山巨源有着自己的洞明。这就是出世的山巨源。
什么是山巨源入世之心的精神源头?这一点不难理解,早年的儒家教育和寒门的经历,都滋养了他的“入世之心”;那什么是山巨源出世之心的精神源头呢?或许可以追溯一下四十岁前作为“竹林七贤”的经历。“竹林七贤”遵从“老庄思想”,崇尚自然,反对名教。山巨源从不反对名教,但他也吸取了部分的道家思想来滋养他的“入世出世”的智慧。比如他劝告身负父仇的嵇绍接受做官的诏令:“为君思之久矣。天地四时犹有消息,而况于人乎!”这一变通的“毋必毋固”的思想,就来自于《老子》十三章:“希言自然,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,孰为此者,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于人乎?”天地间万物运转变化,风雨不终朝,则王朝有兴衰更替,人生有进退出处,所以不必过于执着。我们便能理解山涛的一次次妥协,山涛的一次次辞官,山涛与族人一次次地分享财物,不就是这种道家思想使然吗?
古人云:“小隐隐于野,中隐隐于市,大隐隐于朝。”并介之人的山巨源,或许就是那个“大隐”吧,这种“大隐”在中国的历史上不多见,是因为我们的价值观里,那些高尚的好人、有巨大功绩的伟人才是最值得歌颂的,却很少关注这种在夹缝中求生存、节操并不清白无暇的拥有生存智慧的中间人。但我认为恰恰是这样的中间人,才应该是大多数普通人学习的,因为我们大多数人既不想做卑鄙小人,也做不了高尚的伟人,怎样才能好好活着的智慧恰恰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需要的。
山巨源,是我在年轻时理解不了欣赏不了的人;行至中年,开始去理解山巨源,或许是因为我开始明白“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容易的”这一事实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