挣扎中的温情记忆
——读《在细雨中呼喊》
徐丽琴
当今文坛,有两位很厉害的医生,一男一女。男的是余华,女的是毕淑敏。这让人不得不思考医学院和文学院的亲缘关系。人与生俱来的两样东西——皮囊与灵魂,他们应当都深窥其奥义,用文字来表达。余华是牙医,惯会敲敲打打,似乎漠视患者的疼痛,而关怀与温暖就在拔出鲜血斑斑的坏牙顺手往盘子里一丢的那一声“叮啷”响中。
读过《活着》《许三观卖血记》的人再来看《在细雨中呼喊》感觉程度轻很多,这种轻可以理解为压抑尚能喘息。
一般的小说,会在开头描写环境,套路上叫设置人物活动的背景或舞台,本书的第一章为南门,故事就发生在南门。可余华的开头并不用心于营造一个环境,它是一个隐喻。如同小说第一句里所说,“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”,他听到一个“孤独的无依无靠”的哭泣般的呼喊。几天之后的白昼,“我”看到穿宽大黑衣的陌生男人走在田埂上,他的衣服在风中哗哗响,“我”把这声响理解成对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。这个隐喻笼罩了全篇,不久之后莫名死去的黑衣人的意象,是书中每一个呼喊的回应。这听起来似乎荒谬冷酷,然而所有的人物命运都会证明它。
小说以“我”——孙光林为视角,以家庭的形式呈现,生存困境无时无刻不挤压着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:
祖父,孙有元。他不是内心懦弱的人,为争一口活命的口食,他利用孙子去和儿子斗智。打碎了碗害怕惩罚栽赃给孙子,因为孙子不过是挨一顿毒打,而他则有可能被彻底抛弃。生存压力异化了慈爱,践踏了尊严。他在恶臭和儿子少一人少一个负担的盼望里死去。
父亲,孙广才。“我离去以后,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,同时他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,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去献给粗壮的寡妇,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。”孙广才就是个坚硬的无赖,他只在妻子死后的黑夜里跑到坟头哭的那一刻,才显露人应基本具有的纯良。
养父王立强被聊奈的闲女人捉奸,用手榴弹去炸那个女人,结果炸死了对方的两个孩子,最后也拉响了炸死自己的手榴弹。哥哥孙光平,在南门,在成长了父亲孙广才的那个环境里,成长为与父亲同样平庸贫苦的农民。弟弟孙光明救人淹死在河里。好友国庆被抛弃,好友苏宇病死。
不少人是从禁片《活着》知道余华的。作为牙医,余华淡定地处理笔下的“伤痕即景,暴力奇观”。《活着》中,福贵的外孙苦根因为饿极之后的狂食,居然被青豆活活撑死。《在细雨中呼喊》大部分用这种下笔绝不容情的伤痕暴力场景组接。跟随着人物的活动,作者一声不响地把最糜烂的东西翻出来,一一呈现。生活的贫困,欲望的鄙薄,家庭的隔膜和疏离,翻出来的不单是糜烂本身,更是创口和使之不断发酵溃烂的各种催化素。也许,这些使本书和《活着》一样有令人惊悚的冲击力吧!
但《在细雨中呼喊》绝不是受伤猛兽的嘶吼。在无尽的忍耐和极大的悲伤面前,一切仍然是有控制的。炸裂的力量还在,可有一双手试图使之平歇。书中,无论怎样的隔膜,哥哥会帮我交一元钱的学费,“我”会在回家路上一再遇到祖父,与国庆、苏宇的友情伴“我”走过童年的焦虑,“我”对养父王立强的死怀有长久的忧伤……
余华在韩文版自序中提到马塞尔·普鲁斯特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里的一段描述:枕上光滑的绸缎让普鲁斯特产生了清新和娇嫩的感受,唤醒了他对自己童年脸庞的记忆。本质上,《在细雨中呼喊》粗砺的外表下,涌动着对绸缎般童年的深切缅怀。或许,小说本身还有更大的意义在于,人们在面对精神和生存困境时,并不见得一定能比孙广才们高明多少,比孙光林们幸运多少,他们的际遇一旦符号化,就能表达我们的人生。余华在这本书里,带给我们普鲁斯特的缎枕,让我们带着生命挣扎过了的印迹,在某个回忆丛生的温情时刻,将脸轻轻地贴上去。